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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处的视角:3个异乡人的多元文化感知

尊重多元合作 北同文化AllForQueer 2022-11-25


在我们主观的文化想象中,国外的性文化似乎是自由开放而包容的,而在中国,「性」一直都是一个令大众缄默的话题,性多元人群也一直都处于社会的灰色地带,少有人关注。


在我们的性多元群体内部,也存在着这样一个少数群体,ta们来自世界各地、受教育水平较高,普遍都有着本科或硕士学历;ta们信仰不同的宗教、语言不通,却仍然努力地融入中国文化——ta们就是在中国的外国性多元留学生。


对于中国的性多元文化和环境,游走在中外两地,有着多重身份的ta们也许有着更加客观的视角。我们采访了三位分别来自东欧、南亚和北美的性多元留学生,听ta们讲述身在中国,关于性/别的真实生活体验。





01


「日常生活里,我看不到TA们」


M 四年前来到北京读书,在第一年语言预科班的时候,被安排到了我的学校。我和她的友谊便从此开启。从最初有关跨文化差异的交流和分享,到一起度过校园生活,我们过着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大学生生活。毕业后的她回到了波兰工作,我和她依然保持着紧密联系。


我仅有的一些关于波兰的知识,都是从新闻、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波兰被视为欧盟内部恐同现象最严重的国家。受天主教影响深刻,波兰在性别与性倾向议题上,一直有着极度保守的名声。


然而从小到大,我着迷的、喜欢的、坠入爱河的,一直是与我同性别的人。所以,最初和M成为朋友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不敢说出自己的性倾向,生怕吓跑我的新朋友。



有一日一起自习时,M和我聊起了爱情这个话题,她袒露自己对心仪男生的情愫,我也贸然倾泻出困扰着我的关于同性恋人的心思。她愣了一下,却没有过多停顿,饶有兴趣又颇有耐心地听我讲完,帮着我一起分析。


末了,说道,“虽然我是异性恋,但是我认识许多同性恋朋友。没关系的,我们可以互相分享喜欢的人的故事。”


四年后,我与她再次聊起中国的性多元文化,听她作为异性恋顺性别女分享了一些她的所看、所想。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外国留学生一起度过的。所以对于中国的同性恋文化和环境,我更多的是通过他们而有所体验。我有蛮多性多元朋友的。有一部分在刚认识的时候,并没有出柜。谁也没有专门说过,但是通过打扮、言行、兴趣爱好,ta们也比较大方。”


对于M来说,性倾向为何,都不是留学生群体在中国生活交友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大家一起来到异乡求学、探索,友谊建立在许许多多的因素上。

“不过对于我的亚洲朋友们来说,ta们的性倾向会比较刻意避之不谈、低调或者遮掩。这是我观察到的。”


M说,在中国,她只认识两三位双性恋或者同性恋朋友。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关于中国同性恋文化与环境的知识或体验:“日常生活里,感觉看不到ta们。”


对于活动,例如聚会、组织,她也表示毫不了解。“虽然我的日常生活里有同性恋朋友,唯一知道的就是在北京,曾经有一些比较出名的gay吧,那些朋友会去。至于Les吧,我一无所知。”


关于约会恋爱,M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同性恋中,外国留学生更局限于只和外国留学生恋爱、约会。异性恋之间,跨种族约会就更多一些。我几乎没有在中国认识或者见过中国人和外国人这种搭配的同性情侣。”


也许是跨文化的恋爱本身就需要双方付出更多努力和缘分吧,在这之上,还有“同性”这层朦胧的、不方便开口的滤镜。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接触到了一些同性议题,虽然不多,但是对于M来说,都是十分有趣和独特的文化体验,“我希望TA们无论最后去了哪里,无论是外国留学生还是中国学生,都能快乐和自由的生活,和对的人相爱。”



02


「内化的恐同心理植根于人们心底。」



来自巴基斯坦,在中国读大三的小A,既是穆斯林,也是同性恋者。


小A出生于一个穆斯林家庭,她的父母都是虔诚的穆斯林教徒。


“在我的家庭,同性恋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


小A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 直到高中遇见了那个她。


“在高中时期,我有一段时间非常抑郁,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我有的时候会用小刀割自己的手腕。我会看到很多人投来厌恶的眼神,但是她从来没有。” 


“她会检查我的伤口,防止感染。提醒我按时上学,按时交作业。我跟她在一起一直都会有一种难得的安全感。”说到这段经历时,小A脸上绽放出了幸福的笑容。


“她永远是我愿意第一个去分享所有事情的人。每当我绝望的时候,她都在背后默默支持我,引导我走出来。我们都觉得互相需要彼此。”


在高中毕业舞会,满夜的星光下,“她跟我说我是她的唯一,我也跟她说她是我的唯一。”


在巴基斯坦,刚毕业的女孩所谓“正常”的人生轨迹就是步入婚姻的殿堂。当听说她在父母的准许下已经跟一个男人订婚了的时候,小A顿时觉得一阵晴天霹雳。


“平时我会和她互相抚摸并且亲吻,但是我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的。直到听闻她已经订婚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可能真的喜欢女人。”


在她订婚那天,她告诉小A她们依然可以是朋友,像从前一样。但是小A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想来我一直心中都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但是却不愿意去承认。订婚是我们那段关系的终点。”


“内化的恐同心理植根于人们心底。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我并不知道喜欢同性意味着什么。”



在高中,小A没有读过任何一本关于性多元的文学或者看过任何相关的电影。生活在穆斯林传统的社区中,小A一直都羞于在公开场合下谈起跟“性”相关的话题。


这一段被动的经历一直持续到小A步入一所中国的大学读书。“在我们学校有一个性多元交友小组。起初,在大学第一年时,我一直尝试去避免参加它的活动,因为公开表达性倾向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自然舒适的事情。” 直到第二年,小A才鼓足勇气参加了这个小组。


“对于当时的同学和教授来说,他们都觉得出柜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我还记得我的一个教授跟我讲的一句话‘有些人是这样,有些人是那样,他们都有选择自己信仰和认同的权力’ 让我不再想去隐瞒我的身份认同。”


“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机缘巧合,我加入了那个小组,现在的我更加认同我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并且可以很自然地跟别人谈论我的性倾向。”小A开心地分享道。


对于小A而言,穆斯林和同性恋的身份并不冲突。


“在我们那里有一句话是说‘上帝对我们的爱胜过70个妈妈的爱’,妈妈的爱是毫无保留的,无条件的爱。因此我相信只要我在做一个穆斯林应该做的事情,比如说祷告以及节食,那么我觉得阿拉是不会在乎我是否是同性恋或者异性恋。”小A说。


“因为上帝爱我们所有。”


星光闪烁在小A的眼中。


03


「即使远在异国他乡,依旧能跨越文化边界互相理解」



“兄弟,谢谢你加入我们团队,咱们组终于又多了一位男性伙伴了!”在我第一次参加学校性别平等小组会议后,他激动地私信我。


“能和你们一起共事真的很开心!这里好多朋友都和我做过课友,我感觉大家多少都知道彼此。”我一边回应,一边感叹着世界真小。


“我一定没有记错,你大一在我们宿舍的沙发上睡过一晚,我半夜起来差点没被吓死!后来我室友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我也就认识你了。”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他开心地和我宣布这一秘密。


“哈哈,我赌你那天晚上一定喝多了。但你真体贴,还不忘给我盖被子。”


……


与Leo谈笑风生间,我开始慢慢了解这位认识了一年多的陌生人。


他是与我同级的国际生,是热爱社科的分子生物专业大三学生,活泼爱笑的墨西哥裔男孩。


与此同时,他也是在中国求学的外国性多元留学生。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


尽管生在较为保守的北美南部的小城,但在自我认同的路上,Leo走得并不是很艰难。


“我在八、九岁时就意识到我与大部分同龄人不同了,但我花了一两年的时间才确认我是gay。”他回忆道,“当其他男同学聚在一起开心地谈论和女孩们难忘的约会经历时,我内心却毫无波澜。相反,我经常对男孩产生莫名的情愫,情不自禁想接近他们,小脑瓜里天天想着他们。”


他从小学就开始对一个男生有强烈的crush(好感),双方由此产生的“爱恨情仇”甚至一直持续到了初中。那段时间他还在追一部电视剧,当看到里面两个帅哥谈恋爱时,激动、满足,伴随着强烈的代入感宣泄而出:“这也太令人羡慕了!”


在这一两年间,通过获取外界信息和深入探索自我的方式,他逐渐对同性恋有了较为全面的认识,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性倾向。


“整个过程并不艰难,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他坦然道。



相比于自我认同,Leo的出柜经历则略显一波三折。


12岁那年,他鼓足勇气跟当时最好的朋友出柜。“我当时抱着别人早已看出我喜欢男生的侥幸心理,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朋友。”但让Leo没想到的是,朋友直接用一句“《圣经》和上帝告诉我们这是不对的”狠狠地打击到了他。


“出师不利真的很令人沮丧。那一刻,我只想着我以后再也不出柜了。”Leo感慨。


幸运的是,他之后几次和朋友出柜都很顺利。“我很感激有这样一群朋友,他们理解我的想法、认可我的做法,能听我描绘属于我特有的情感世界,尽管这对他们来说很陌生。他们的理解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让我足以抵抗旁人异样的眼光。”


时至今日,Leo仍对2016年的夏天难以忘怀,那是Leo的家乡同性婚姻合法的第二年,也是他和家人出柜的第一年。


“看到新闻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了。我同时也收到了朋友们发来的祝福消息。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不会结婚。”Leo回忆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从未假装过自己是直男,只是很少在家人面前谈论我的感情生活,”Leo补充道,“每当父母问我最近有没有谈恋爱,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只能说我暂时想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用学业繁忙的借口搪塞过去。但事实上,我会一直想着令我心动的男孩。”受到去年同性婚姻平权事件的鼓舞,2016年夏天,Leo打算向家人展现真实的自己。


他第一个出柜的对象是他父亲。Leo虽然很爱他父亲,但又担心他不能接受自己喜欢男人这种“有损男性气质的行为”。


“他是一个典型的墨西哥男人,寡言少语,很少流露感情。在西班牙语中,‘Machismo’用来形容那种拥有男性气概的男子汉,而我爸就是那种人。”


“那天我爸亲自教我开车,车里就我们俩。像往常一样,他又一次问起我的感情生活。”Leo回忆道,“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很疲惫。我不想再对他遮遮掩掩了。于是我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没喜欢过女孩的事实和性倾向认知的心路历程全盘托出。”


言毕,父亲愣了一会,随后不断向儿子询问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久久没有缓过来。之后几个小时,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彼时,占据Leo内心最强烈的情感是忐忑不安。“全家都会在我开车回家之前知道我是gay的。”


后续的“审判”过程却比他想象的要轻松。“我爸妈并没有当下就接受我作为gay的这重身份,这很正常。为了让他们慢慢处理这猝不及防的信息,我决定搬到大姐家暂住一周,让彼此先冷静下来。”


经过不懈的有效沟通,最终包括他父亲在内的所有家人都表示了理解和包容。


“他们抛下了社会长期对同性恋污名化很深的那些偏见和刻板印象,抛下了粗鲁和无礼。”家人们甚至还说,因为家里已经有gay的先例(Leo的舅舅也是gay),再来一个也没什么稀罕的了。“这些都是玩笑话,我知道的。他们并不只是因为爱我而被迫接受同性恋,而是真的理性客观地去看待性多元群体。”


在Leo眼里,他想要的并不是亲朋好友以一种存着偏见与病态的状态去接纳自己,而是发自内心地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性少数群体表示由衷的理解和包容,并一路上陪伴他们,坚持与他们同在。


与家人顺利出柜后,Leo甩掉了内心多年沉重的包袱,生活一下子明朗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家人也通过各种方式支持着性别平等,践行着对他的承诺。



“我的姐姐们加入了相关社会组织,成为了社群伙伴的同盟。我的父母也会在当地社区为性多元群体正名,做着基层的权益倡导工作。”在Leo高中毕业那年的十月,他的家人们还集体参加了Pride Month。


“有没有搞错,明明我才是那个gay好吗,最后却只有我没去!”Leo调侃道。


但家人唯一担心Leo的,就是怕自己宝贝孩子遭受外界的非议和社会的歧视。“他们怕别人不尊重我,怕我受伤。毕竟我们是在美国的外来移民,每个人都明白作为社会的少数群体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民族、宗教方面,还是你的性别认同。”


当被问到性倾向这一身份对于他作为完整个体的重要性时,Leo的回答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社会学中的“交叉性流派理论”(intersectionality)。


“我知道每个人的身份是多样而交叉的。不同的身份交互融合,塑造成一个独特的人。比如对我来说,我是gay,我也是墨西哥裔天主教徒。所以gay只是我作为社会个体的其中一部分。我不希望大家只把我当成一个纯粹的gay,而忽视了其他的身份。这种片面的审视和评判会让别人困扰,也会让我不舒服。”


他又回到之前讨论过的少数群体话题,继续说道,“每个人的身份是交叉而多元的。他们每拥有一个多数特征的身份就能得到一份特权(privilege)。同时,多重少数身份的叠加效应将会把歧视和剥削无限放大。作为一个gay,我在性倾向方面是少数。但作为一个顺性别男性,我又在性别认同方面得到了一份特权。这虽然很复杂,但有助于我们看清社会结构的运行机制。由此来看,我们更应该去关照被社会多重边缘化的群体,如黑人同性恋女性、挑战性别二元论的跨性别者等等。”


“咱们也算认识了一年多吧。对于我是个gay这个事实,你一定不惊讶吧!是不是一开始就猜到了?”Leo跟我打趣。


“那可不,第一次在彩虹跑活动看到你就感觉到了。而且你在学校这么活跃,组织参加了这么多活动。你还是妇女之友,哈哈!”


“我还喜欢穿戴彩虹饰品,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gay呢。”


“所以你是在建议大家出柜并积极展现gay pride吗?”


“也不是啦,出柜完全是个人选择的,同时也深受外界环境影响。我的自我认知和出柜都算挺早。对我来说,早出柜有挺多好处的。它增强了我的自我认同,获得了遇到更多优秀同类的机会。它也让我如今不再迷茫,可以平和而充满信心地去迎接未来每一段感情。但出柜也是很看机遇的,不能盲目莽撞。我还是挺幸运的,如果没有15年通过的同性婚姻法案,我可能也不会那么快那么顺利地出柜。反正我觉得,只要你觉得这是一件有安全感、很舒服的事,那就放手开心去做吧!”



作为一个性多元国际生,在中国求学生活的经历有给你带来特别的体会吗?”我又问他。


“我起初在中国是比较低调的。因为我对这个环境不熟悉,没有做好他人可能用偏见对待我的准备,而且我曾以为中国性多元群体没有其他地方多。但直到我在学校和一群同伴高谈阔论、在上海的俱乐部和朋友肆意起舞时,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我被这个地方所需要。


“值得一提的是,与西方世界相比,在中国大家倾向于用更委婉和微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性倾向。伙伴们会用一些共同喜欢的明星、喜欢看的剧或是喜欢听的歌来暗示自己也是圈内人。即使远在异国他乡,我们依旧能跨越文化边界互相理解,感同身受。我很珍视这段难忘的经历。”


是的,正如Leo所说,人的孤单和寂寞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论在哪,总会有理解你的苦痛、并愿意向你伸出援手的一群人。


在哪里,你都不是一个人。永远会有人在你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爱着你。



本文观点不代表机构立场

作者:红薯粥、天天、eyer

编辑:七七、hmy

校对:hmy

排版:糊糊、琳溪

封面图来源:《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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